今年春节,我给先生拜年。先生今年100岁。

　　先生是书法家、名师、学者、百岁寿星,一个人终其一生荣获一顶桂冠已属万难,先生怎能集几美于一身呢?

　　其实何止几美,先生是一个好丈夫,和李老师伉俪情深相濡以沫一辈子;先生是一个好父亲,养育了四个优秀的儿女;先生是一个好祖父,孙儿孙女绕膝和乐。先生扮演了一个人应该扮演的每一个角色,承担了每一个人生阶段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与国家、与社会、与家庭都勤勤恳恳耕耘,默默无闻收获,这样的人生岁月就可以越老越丰满越充实,这样的人生道路就可以越走越宽广越坦长。

　　这些年天南海北,我每一次归来,都为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所惊叹,村庄农田变成了高速公路、干涸河道竟然碧波荡漾,小书生变得大腹便便、家门口前无路可入,还有人们的外表包装、言谈内容⋯⋯ 这个世界似乎无处、无人、无时、无事不在改变。仿佛只有在睡梦中才能回到空间熟识、气息依旧的往昔。于是,每一次踏进校园,我知道能在先生的身边找回重温故情的感受是多么幸运和奢侈!

　　房间的陈设依然,但见天花板上精致的剪纸走马灯成双悬挂,客厅里茶几上节日的鲜果满盘盛放,前来探望先生的人们络绎不绝。

　　先生从里屋出来,坐在沙发上,这次他的耳朵有些背了,说话要靠近一些;他的双腿有些软了,要用拐丈撑着走路,但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明,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亲切, 他的微笑仍旧怡然随和。仔细端详,我才真的明白了什么是鹤发童颜：先生的白发茂密、白色中微泛鹅黄,那是一种婴儿的胎发颜色;他的皮肤舒展光润,白里透出淡淡的粉色,那是婴儿或幼儿的肤色;握着他的手,有一种温软棉厚的质感,关切、安慰的故人情愫随着这双手轻轻地拍打摇晃,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春风般沐浴每一个在场的人。先生未变,先生不变,先生的目光和笑容, 是这个万变世界里不曾改变的珍品。

　　每一次面对老人,哪怕是及其短暂的相见,都会在我心中凝聚沈淀一些全新却又熟悉的感受。 这样说吧,无论你揣了多少忐忑、无论你带了多少忧惧、无论你缠了多少麻烦、无论你掩了多少得意,只要你站在了他的面前,所有的一切就被一种异样的平和之气所消融,他的神态、语气总有一种淡泊超然的力量,感染和抚慰了我或是惶惑、或是浮躁、或是沈闷的心。

　　春节期间力耘格外忙碌,来访的客人很多。 一个百岁老人让别人最感兴趣的、最想知道的就是 “百岁”的奥秘,“有甚么秘诀吗” ?来看望先生的除了一些熟人之外,不乏一些想要探秘的好奇者。姚先生笑着,笑容里有洞见天机的神秘,又有天真孩童的纯真,他告诉我： “人们心里想：‘100岁,不知成了甚么怪物了’,所以就想来看看我” 。力耘说“他自己说‘怎么就100岁了呢?’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呢” 。

　　我心里笑了,先生无意中又赶上了一个“时髦”──养生长寿。如今全国人民都在养生,这次回国途中飞机晚点,在机场的书店里,所有显眼的地方都摆满了养生的书籍;电视里播放最多、收视率最好的是养生节目;熟人交谈中最受欢迎的话题也是养生,举国上下的养生潮热大有越演越烈之势。 假如有人设一个养生成就奖,先生一定荣登榜首是当之无愧“养生潮人”。

　　阅人如读书,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阅读同样一本书必会有不同的感悟。 30年来,在人生的路上每一次和先生重逢都有新的体验、新的收获 。我和力耘深有同感,我们个人的人生阅历越丰富,就越能感受到先生的不凡。

　　试想古往今来,人的一生可能有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蹉跎、可能有飞黄腾达、不可一世的得意、可能有悔不当初、非此即彼的遗恨⋯⋯。在我们的身边,和先生经历相同或相近的人或许不少,可是百岁健在者不多,所以,我和力耘认为,先生长寿百岁人生必有秘诀。

　　在一些人看来,人生就是苦海,有那么多跨不过去的沟坎、那么多诉不尽的苦难;在另一些人看来,人生就是一个无情的战场,有那么多需要占领的阵地、有那么多得要拼杀的对手;这些人,无论曾经有多少辉煌,但凡遇到了过不去的沟坎、胜不了的对手,就没有了活着的动力,甚至否定生命的价值。

　　但是这位老人不是。他的人生是大海,但不是苦海。我们所追求的学位、职称之类的名利,在他看来只是广袤的海滩上一些美丽的贝壳,拾起来也罢,丢掉了也罢,丝毫不会影响他观赏风光、领略美丽的心境。我们所惧怕的沟坎、对手,在他看来只是早已被人们遗弃在海滩的垃圾,拌了脚也罢,缠住腿也罢,终究不能阻挡观赏者的脚步、不会影响大海的魅力。于是,他就这样心平气和的走了下去,不知不觉,一走就是100年。

　　100年,能写一部怎样浩如沧海、郁如邓林的人生演义;100年,能撰多少云谲风诡、更迭变幻的曲折情节!先生的百年人生写就了一部内涵厚重的人生巨作

　　。 解读这样的作品,我的资质阅历犹所不及。我谈先生之人生, 如小学生读名作写感想,固然浅显,然不乏真诚。

　　先生对人生的理解已经化为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在人生漫长的路上,他已经抵达了一种内心平和、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我以为,要旨有三：

　　一、珍视生活享受乐趣

　　先生的生活是充满了平常乐趣的。

　　一个健康的人首先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乐趣的人。可是我觉得,我们社会多年来所实行的教育其实是“去乐趣”的教育。学习的时候追求成绩,失去了学习知识的乐趣;成年以后忙着比拼竞争,失去了享受生活、创造生活的乐趣。不少人为了一官半职、名利地位失去了生儿育女的乐趣、孝敬父母的乐趣、分享友情的乐趣⋯⋯,久而久之,生活成了不正常的生活,人还能保持健康吗?想一想,当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活看作是一场考试、一个学位、一个职称的时候,在你为它悬梁刺骨、雪案萤窗的时候,你还有甚么心思和精力关注身边的平常小事、享受生活的点滴乐趣呢?

　　我和先生的女儿力耘是同窗好友兼同事,多年前常听她讲述儿时父亲如何亲手制作玩具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的情景;在我们双方都有了儿女之后,也亲眼目睹先生对家里多个孙儿孙女的喜爱,他珍视每一个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在我们面前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在不经意中影响着晚辈和周围所有的人。有一次我和力耘一起欣赏她新买的一串珍珠项链,先生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力耘说：“珍珠可好了,戴上了夏天很凉快。”先生微笑着说“那比电扇还有用了。”我们大笑起来,笑后想想,真有些道理让人受用。

　　先生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平等相待。对子女孙儿的学业兴趣、职业选择等别人看来比天还大的事他都平常对之,非常尊重个人的能力、兴趣选择的自由。力耘的儿子在先生身边长大,先生对他成长中的每个重要阶段都倍加用心携手相扶,又敢于放飞自由任其抉择。生活在他的身边,人人都能拥有自己的乐趣。

　　人的快乐,往往源自人的感恩之心。先生常怀念他的旧日师友,感念他的生活伴侣。有一次,他拍着老伴李老师的肩膀对我说：“现在老了,背也弯了,年轻时候不是这样的”。目光中的多情凝望、话语中的深深爱意,让我分享到他们白头偕老互敬互爱的人间快乐。能给人快乐的人,才会从平常家庭生活中获得快乐。

　　我进中文系时,先生已经60多岁了,还在担任课程教师,每天三出勤：上午、下午给学生上课、晚上为学生辅导,忙忙碌碌乐在其中。除了古典文学的专业课,其它课程也都有求必应,需要上就上。他带研究生、作研究更是经年不断。用力耘的话说：“只要给他工作、只要让他教书,他就快乐!”

　　有一段时间“下海”风潮汹涌,我对古典文学的教学前景存疑。先生慈爱地听我诉说与我交谈,他的宽容理解鼓励,扑灭了我的浮躁之气,恒定了我对中文教育的炽热之心。先生的关注引领,改变着我对于社会的看法,影响了我的职业人生。

　　纵观古今,有德有识之人能过在苦中作乐,无德无识之人,只能糟蹋人生的快乐。 先生能在日常平凡的生活中,发现藴藏其中的乐趣。把工作当作乐趣,无论受过多少政治上的牵连和生活中的委屈,只要有工作就投入就高兴。把工作当成乐趣,由衷的爱它、敬它、享受它,遇到困难欣然接受、遇到挑战积极迎上。梁启超说“敬业与乐业是人类生活的不二法门”, 孔子讲“乐而忘忧,不知老之降至也”,先生真是得了古今圣贤的真传。

　　把工作当成乐趣的人才有生命的活力,在我们身边,有些人把工作当成稻粮之谋的手段,挣钱糊口的途径,拈轻怕重、患得患失,只会抱怨工作的痛苦,如何享受到工作的乐趣?有些人把职场当成人生竞技的战场,一番雄心勃勃、跃跃欲试之后,成功者春风得意,急欲“化蛹为蝶”,忙着改换门庭、停妻再娶等等,搞的家里家外乌烟瘴气;失意者垂头丧气,一蹶不振,抱怨生活、憎恨他人,搞得人前人后苦大仇深。 这些人的表现不同,但都掉进了精神泥潭,根本不可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同时还污染了周围众人的生活。没有了生活的乐趣就只好挣扎在人生的无边苦海了。

　　二、坚守原则敢担道义

　　先生平和淡泊、仁厚善良,却敢于坚守做人的原则操守,不乏担当的勇气和力量,对于恶人恶行不惊不惧,不躲闪不退让。

　　我21岁毕业留校担任中文系古典文学教师,同时也是古典文学研究所的成员。在大学教书十多年,见识了许多学府奇人,你才发现学问和人格绝对不成正比。一些人有着超常过盛的欲望,整个身心都淹没在对物质、名利地位追求的焦虑中,在社会的复杂变化、起落沈浮中扭曲了人性。

　　在读书教书的过程中,我亲眼目睹了一些人总是在他可以涉足的地方播散毒菌、制造灾难,把别人的痛苦当成变态的享受。当老师的,居然把自己的学生要么看作升迁、出名的阶梯,要么就看成出气的工具,倒霉的当然就是学生了。轻者影响学业择业,重者影响人的一生 。面对这样的不平,教师中同情者有之,愤愤不平、甚至言语激烈者有之,独善其身视而不见者更有之。理由很多：管这样的“闲事”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又怕沾上麻烦得罪恶人,或者人微言轻、有心无力。所以真正伸出援手者不多。

　　而先生,从不居高临下、义愤填膺,从不声嘶力竭、趾高气扬,但他面对各种恶人恶事从来不容忍不姑息,每一次,都会挺身站出来,用平稳的声调、和缓的语气,完成了多次‘抢险救灾’的工作,阻止了多个悲剧、闹剧的发生。坚持原则、主持正义、关怀弱者,扶助后进,先生的所为不是针对某一个人和某一件事,而是他对整个人生、对整个社会一以贯之的生活态度使然,这就是一种人格高尚的体现 。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应该是具有人格的,人生的竞争应该是人格的竞争。功名、事业、金钱都只是一时而已。一个人的品格高低不是凭借名牌服饰装点出来的,不是依靠名利和地位堆积出来的。一个没有人格的无赖品性不改,难道仅仅穿上了名牌、改换了职称、写了几本书、挣了一些钱他就不是一个无赖了吗?如果那样,岂不是一个得意忘形的中山狼换上名牌西装就变成了传经讲道的圣人!汲汲于富贵,汲汲于名利,如果到了一种无耻的地步,完全丧失了人格,这样的人生必然失败。

　　可惜的是,我们的生活中很有一些损人利己、不讲人品格调的人,这样的人活着也已经死了,甚至比死还要更糟──已经臭了!虽然现在这样的人好像越来越多,在小说作品里、在真实的生活中,但在先生面前,他们如何能心安理得、自欺欺人!

　　坚守做人的原则,肩担人间的道义,让生活更加合理美好,给弱小的人们必要的关照,这是先生对社会的馈赠,是他给我辈的财富。

　　三、拥有爱好完美人生

　　在我的眼里,先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精神贵族,儒雅之士、长者之风,那种高洁的气质风度是不可模仿的。

　　真正的贵族不是对现实世界物质的占有,而是精神的富有,是以精神的享受完成对物质的超越。先生一生,历经劫难,但他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怨不愤,坦然对之,不背离使命,不放弃生命,不松懈精神,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先生拥有自己的个人爱好潜心其中、排解愁闷充实心灵,在不断修炼、自得其乐,愉悦身心的同时,完美了有涯之生,提升了无穷境界。

　　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兴趣爱好是人生必不可少的补充。生活中难免有这样的时候：或心烦意乱,或痛苦不堪,或萎靡消沉,或悲观失望、或空虚寂寞,尽管己所不欲,却无人可以幸免。借助个人的兴趣爱好能让人得到放松休闲、让心灵恢复活力,让生活丰富多彩。

　　从先生这里,我悟到爱好还是人生的动力,沈醉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中,就无苦无累可言。我们今天的教育,实在应该把培养个人的兴趣爱好当成一项重要的内容,而不是让人只把学业、工作当成生活的唯一。爱好还能激发人的创造力,先生以教书为业,个人的爱好很多,书法、绘画、篆刻,本是都是业余爱好,后来都取得了卓越成就,给我们的社会创造了丰富的精神财富。

　　对于先生来说,享受爱好如饮醇醪具有非凡的修身养性之功效。他数十年苦心研读,书法的艺术造诣极其深厚,又能把人生的感悟融入其中,纵横泱荡、舒卷自如、自成一体,书艺和书品俱佳。试想一下那样的情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要有一盏小灯相伴,就可以挥毫泼墨,慢慢地思索,细细地琢磨,欢喜愉悦相伴而来,能不自得其乐!

　　我和力耘是好友,经常出入先生的家门。1993年在为先生举办书法展览期间,我和先生、力耘朝夕相处,先生戏称我是他的另一个小女儿。 每次看到先生泼墨疾书的场景就感慨由衷：拥有爱好就是得到了生活的奖赏,享受爱好就是踏入了一种人生致乐的意境。先生长期以来每天坚持有规律地健身、散步。读研究生时,我和励耘学过他自编的健身八段锦。几十年来,先生持之以恒,风雨无阻,如今依然。他的长寿真是有一套秘诀的。

　　养生之道何尝不是人格的修炼之道。先生一生磊落正直,经过了不同社会历史阶段的历练,对人生始终达观、坦然。先生善于从平常的生活中发现生活的乐趣、在自己的周围营造生活的幸福,在复杂变化的人生中, 保持一种纯真质朴的心境,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30多年了,我身边的周围的世界发生了多少改变,人的变化、环境的变化、观念的变化、人情的变化,先生置身变化,却能超越变化,因为他扎根于深厚的中国传统的文化根基,君子的襟怀、精神的操守,敦厚善良的品性⋯⋯在他始终不变。

　　那天黄昏,我离开校园。回望先生的住所,我欣慰踏实,我明白无论我走出多远,这位百岁老人都会微笑地等我在老地方──在中国文化的根基之处,在我们人生的本真之处。

　　庆祝先生百岁华诞之年,我也踏入半百之旅。以上三点不是先生面授的长寿秘方,只是我自己悟出的人生要旨,信与不信自然在你。不过我认为,先生百岁的秘诀有一条千真万确不可忽视,那就是女儿力耘的精心呵护照料。力耘为了父亲,多年来始终“父母在不远游”,从日常的起居饮食、到社会活动的安排、学术成就的整理推广,都一手承办亲力亲为。近年来出色地完成了多个精彩的大型活动 ,成就显著。每一次见面,都听到先生夸她：“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力耘一人在做,只有她做的好” !有了力耘在身边,先生就能每天心情愉快、建康长寿。

　　力耘所为,让我这个早失父爱的人羡慕非常。有女如力耘,是先生之幸,也是我们大家之幸啊。（董宁）